病來如山倒。徐國國君的病其實來得並不突然，他隱瞞了已經吐了半年的血，除了醫官，再無他人知曉，他在眾人矚目中出生，在眾星拱月中成長，他肆無忌憚地活著，卻在彌留之際不願讓自己的親人們為他擔驚受怕，他腦海中湧現出了他這些年以為早已忘懷的兒時記憶，在歲月的不斷洗禮中它們沒有褪去色彩，反而越加的清晰，他好戰的父親，他溫和寡言的母親，他那些兒時的以為會在一起一輩子卻越走越遠的夥伴們。

他喃喃自語著，像是與不同的人交談著，或悲傷或喜悅，他臉上出現了孩子般的笑，笑意直達眼底。

醫官們無可奈何地嘆息，扣頭謝罪，說是已無力回天。徐國夫人們哀傷抽泣，紅腫了眼，帶著幾分真情實意。

人間四月芳菲已盡，綿綿細雨無聲地來，桃妖撐著油紙傘在雨中大步地走著，裙裾已經被地上的雨水沾濕，夾雜著冷意的風拂過她額前的碎發，零零飄拂著，像極了風雨中的她。忽而，又像是想到了什麽，她展顏，眉梢都帶著笑意，與那份身影的孤寂全然不同。

就在剛剛她試了自己的嫁衣，耀眼奪目的大紅喜色繡著繁覆的花紋，那是她第一次穿大紅的衣裙，她感到了從心底噴湧出的興奮，不知是因為大婚，還是因為未知的新奇。

嬴偃透過窗，看著她在風雨中走來，舉步輕盈，眉眼藏笑，那是真正的高興。他的淡淡目光變得晦暗，低了頭，再不看她。

當她走進，他擡頭，目光恢覆澄澈，淺淺地抿了口茶，一派雲淡風輕，“看來嫁衣很合適。”

桃妖眸光轉動，熠熠生輝，嘴角微翹，“嗯”了一聲，簡簡單單，連尾音都顯得歡愉。

嬴偃等著她絮絮叨叨地講述嫁衣，可她卻還沈浸在自己世界，獨自歡快著，無關乎旁人。他看著她的側臉，略帶蒼白的臉上因為那抹悅色顯出了從未有過的動人的溫婉，他目光灼灼，像是被吸進去無可自拔，過了半晌，他沈了沈臉，將露在外面的手收到了寬袖中，蜷曲著用力握拳再緩緩松開，看著茶杯裏茶道：“你可會一直守著我。”

她怔忪了一下，清眸流轉，紅唇微啟，轉而微微一笑。

明明他早已知道答案，明明答案呼之欲出，他卻是期盼她早些說出來，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，肯定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。

“當然。”

他暗籲了口氣，那杯茶被他一飲而盡。

桃妖大婚的那天，天公作美，終於撥開雲霧見天晴，徐國國君也因為老天的明媚而精神矍鑠，大清早命人請來了燕婉姑娘彈琴唱曲，所有人忍著哀戚，在一旁笑著欣賞，因為大家心裏明白這是回光返照，曇花一現便是永久的逝去，絕無再生契機。

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離開，會期盼著下次的重逢，可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逝去，只剩下心中隱隱的痛苦悲傷。走好，多麽無力的祝福。

桃妖正在那時悄悄地離開，沒有被那連哀傷的情緒都不敢洩露絲毫的哀傷所籠罩。

“桃妖姐姐”溫潤的聲音。

桃妖尋著聲音的方向，嬴暉在廊下，陽光般溫暖的笑意帶著勉強，“新婚大喜！”他拿出一根簪子，遞到桃妖的眼前，樸素的木制簪子，簪尾刻了一朵桃花，上了緋色，桃花嬌艷欲滴，“送給你的新婚禮物。”

桃妖接過，插在了墨色的發中，彎起了唇角，眸中光亮，“可是好看？”她撲閃著眼睛第一次問關於自己的美醜問題。

嬴暉笑著點頭，眸中點點星光被點亮。

他永遠記得這一刻，他想大聲地回答她說好看，一口氣提到嗓子眼被重重的堵著硬是出不來，他只能點頭，一個勁兒地點，生怕她不知道自己的意思。他的桃妖姐姐終於嫁人了，他其實並不高興，嫁作他人婦終究成了他人的了，可他還是想讓她高興，在所有人都遺忘她要大婚的時候，他想給她一點點的祝福，哪怕微不足道。

辰時一刻，媛娘經過占蔔選出婚禮拜堂的吉時，院子裏早已坐滿了街坊鄰居吃著酒個個眉梢帶笑，孩子們跑著鬧著嬉笑著，很是熱鬧。

子孫滿堂的李媒婆為桃妖梳頭挽發，撲了粉、上了胭脂、畫了眉、染了唇，桃妖看著鏡子中的妖，像是不認識了自己，活脫脫地像個人，眸中不再死寂，膚色不再蒼白。

她笑著走出房門，入眼便是一身喜服的鵬逍，一個頎長的背影，置身事外地看著院中的熱鬧。

聽到桃妖出來的聲音，鵬逍轉身，淺淺勾起唇角，眼裏的波光卻不曾為她蕩漾，他擡步，她跟上，未有只言片語。滿院的為他們而起的熱鬧正熱鬧著，可他們卻成了旁觀，不知誰成了誰的看客。

媛娘正笑吟吟地端坐在堂上等著他們拜堂，他們並排入了堂，讚禮的人唱道“一拜——”天地還未說完，桃妖和鵬逍已經準備好彎腰的姿勢，就匆匆傳來了宮廷內侍的腳步聲。

吃著酒的眾人們以為是宮中派人傳來的祝賀，紛紛停箸觀望，孩子們仍舊嬉笑著。

“國君宣桃妖姑娘即刻進宮。”內侍額頭冒著汗，神情肅穆又緊張。

媛娘呆楞了片刻，心下著急，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。眾人皆是一楞，神情換了又換，這大喜的日子，怎的國君又讓桃妖姑娘進宮？

桃妖眼角一瞥，鵬逍一副看好戲的樣子，神色懨懨，明顯在說：我該做的都做了，這堂拜是不拜，反正我最後的一出戲就只剩死了。

“請容桃妖拜完堂再去。”桃妖說完便對讚禮的人笑了笑，示意他繼續。讚者亦覺婚禮不可打斷，高著嗓子，“一拜天地！”

內侍和侍衛楞在當場，汗水直冒，心中暗嘆：怎的接了這麽個不討好的差事！

兩人紮紮實實地向天地一拜。

“二拜高堂！”

媛娘聽到高堂二字竟一時忍不住淚來，笑著偷偷擦擦眼眶。

“夫妻對拜！”

相對的那瞬，桃妖得意地笑了，用妖術傳話道：“等我回來你再死。”

鵬逍道：“晚了我可不等。”

還沒等桃妖直起腰，就被內侍催著離開。

國君正吊著最後一口氣等著桃妖到來，寢殿內一片靜寂，連呼吸都開始刻意地保持平緩，燕婉已經離開，再不用呆在這不屬於她的地方。

桃妖穿著一襲大紅嫁衣而來，與寢殿內的哀戚格格不入，又像是點綴了一室的蒼白，平添了一絲的生氣。

嬴偃在他爹的耳畔輕輕告之桃妖的到來，徐國國君艱難地睜開雙眼，手撐著床像是要起身，嬴偃握著他的手，幫扶著他靠在床欄上，他掃了眾人一眼，面上含笑，兩片泛白的唇微啟：“你們都下去吧。”

所有人無聲的退下，徒留一室寂靜。

“桃妖姑娘，”徐國國君張口，看著一身紅衣的十幾年容顏未改的桃妖更加確定了心中所想，“前些年對你有所冒犯，我一直慚愧於懷，至今也未曾向你賠禮謝罪，現下，我大限將至，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，終是能放下所有身段求你謝罪，希望桃妖姑娘你能不計前嫌。”

徐國國君滿是歉意地看著桃妖，期待著她的回答。

“國君嚴重了，這等事桃妖早已不放在心上。”桃妖道。

徐國國君聽到這番回答，渾濁的雙眼出現了神采，像是終是放下了心中一樁大事。有些時候的道歉，只是為了尋求自己的心安，正如此刻的徐國國君，心安了。

“我兒嬴誕多年來多虧有你照料方能如此健康聰慧，為父者，在此第一次也最後一次感謝有你。”徐國國君緩緩道來，語氣低沈，“我之將死，可周宗昭王肆意南征，統治暴虐，朝貢沈重，諸國不滿，銷煙將起，而徐國式微，誕兒尚小，安能保全？”

他吸了口氣，閉了眼，像是陷入了沈痛的哀思，好半晌才再度睜眼，繼續道：“桃妖姑娘你仁善，望將來能顧念徐國一二，保我誕兒，佑我徐國百姓。”

他直直地望著桃妖，滿眼的期盼，因為激動亦或是緊張，手已將被褥抓得緊緊，手背上的青筋凸顯，他將希望寄托於一位姑娘，多麽的不理智！可直覺告訴他，他如果得到了這位連上神重明都青睞的姑娘，他的徐國就多了份保障。他嘗夠了天子的暴虐無情，厭惡了戰爭的血腥殘忍，永世安穩無憂就是他想給徐國留下的。

飽含滄桑的渾濁的卻又深邃的眼盯著桃妖，眼裏是乞求，是渴望。

“家國天下，並非桃妖可保可佑，我一己之力實是弱小，怎敵命運傾軋、造化弄人？”只見徐國國君的眼慢慢暗淡，桃妖接著道，“天地以萬物為芻狗，萬物皆有各自的造化，至於結局如何，不由天地，只由自己，得多助，是幸更是果，得寡助，是命亦是果，徐國的未來如何，自有徐國人經營，國君無需擔憂。”

徐國國君嘆了氣，道：“不知我今日算不算種下了幸的因？”

桃妖彎起大紅的唇，揚起遠山眉，笑得肆意，“當然。”如你所願。

徐國國君緩緩閉上眼，眼角慢慢皺起深深的紋路，他笑了，抓緊被褥的手忽地松開，只留下淺淺的褶皺。

徐國國君，薨。贏誕，繼承爵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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